榕城君子王孝泉

孝泉儿女的回忆两篇

和爸相处岁月片段

王世铿 , 孝泉四子, 写于2018年

我的祖父王仁为是诗书之家出身, 享年76岁。 我们原住灯笼巷状元府, 我的伯父是光绪时状元因得), (后门面对)孝义巷 — 庆祝祖母八十大寿这张照片, 就在这里拍的, 是我爸和他姐妹两家人合影, 也是我妈去世后全家人最齐唯一的一张照片。以后又搬至法海寺文昌衕居住。

抗战爆发, 在爸老友魏芝亭 (华南大学教授)帮助下, 全家坐轮船, 逃难到古田县罗峰乡 (魏的老家), 当时姑母因病 (牙炎),明姊就读福州协和医院护士学校, 二姊夫在市邮政局工作, 两人相识相恋。

我陪姑母在福州, (先在罗峰小学, 后在福州格致小学读书), 不久福州第一次沦陷, 我们过着 “亡国奴”的悲惨日子。日寇退后, 我随爸到南平就读建华初中 (这时火柴厂老板办的私立学校)。爸被聘为第一任校长, 昭姊也在该校任职, 三姊夫任教, 两人热恋, 在明翠阁订终身。后三姊夫去建阳读暨南大学。

华南学院建在山上, 为爸盖一木构楼房, 取名“德馨楼”, 房后一片菜地, 抗战时生活艰苦, 共渡难关。兄姊们各奔东西: 深姊华大毕业去但是省会永安任职, 昭姊在南平夏道镇女子高级家事学校读书, 桢哥、章哥在顺昌洋口镇英华高中读书, 毕业后分驱燕大(现北大), 西安交大深造, 钧哥也在洋口英华中学读书, 洞姊在南平的华南附中学习。

抗战胜利后, 学校纷纷搬回福州, 爸仍在华南大学任文史系主任, 后兼任省议会秘书长 (议长丁超五解放后任上海市民革主任), 钧哥任英华读高三, 我在英华读高一, 钧哥品学兼优, 是我心目中偶像, (我们四兄弟都是英华毕业的)。钧哥英华毕业后, 报考上海第一医科大学居榜首, 又报考北大被取。洞姊在华南大学学习, 明姊是协和医院护士, 昭姊在某公司工作, 两人婚后先后赴台湾谋生创业。 章哥曾在“三一”, 英华任教, 同端孙二嫂相识相恋。

福州解放后, 爸任福州市人大特邀代表, 我报考革大, 毕业后参加工作。因年老体弱, 多有误笔, 请予指正。

世昭憶往

节录于世昭2008年手记

我生長於傳統的大家庭, 算是承襲儒家思想的書香門第, 我們兄弟姐妹八個, 上有祖父母與父母, 位於福州孝義巷, 王氏狀元府的祖屋內還有姑母表親數戶, 同輩的表姊妹們, 很為友好。

父親王孝泉私塾學成, 16歲中了秀才以後, 曾兩度公費留日, 受過新舊交替的教育, 是位開明的慈父。他喜好旅行, 也喜歡帶著孩子們出遊, 誇說是「八仙過海」。每次出門遠足, 他就會指定我們寫遊記。他雖忙於公事, 但對兒女的教育和生活, 還是非常關心, 無微不至。

母親何秀瑩是當時福州的名門閨秀, 十七歲嫁給父親, 雖然年齡相距近二十年, 但倆人感情甚篤。母親知書達禮, 侍奉公婆盡心盡力, 撫育兒女細心慈愛, 但也獎懲分明。她在世的那段時間, 是我記憶中最幸福無憂的日子, 母親為人寬厚仁慈, 又富愛心, 作到上和而下悅, 甚得親友的讚美與傭人的愛戴, 她的言行身教都讓我深深銘刻在心。可惜美好的童年, 因母親突然肺疾辭世而告一段落, 那時我才十歲出頭。

母親早逝, 父親身兼數職(福建省參議會秘書長, 省財政廳科長)公務繁忙, 祖母年邁又雙眼失明, 撫養八個未成年孩子的重任便由孀居在家的姑母擔起。姐弟中長姊十四歲, 幼弟一歲尚在襁褓中, 大人們忙著照顧幼小的弟妹, 我們四, 五個學齡的孩子, 只得學著照顧自己, 放學回家, 我們在家庭教師管束下, 都關到書房做功課, 免得搗亂。我生性內向又膽怯, 若覺受了委屈, 只有忍氣吞聲, 私下暗自流淚, 思念母親。

后排左起:四女世洞,三女世昭,孝泉,四儿世铿;前排姐德彰(右),妹德玉(中)有两个孙女依偎着。

姑母德璋是父親的姐姐, 她年輕守寡, 由於我父親送她去師範學校就讀, 得以去幼稚園上班。她常隨同事上教堂或參加佈道會, 也不時帶我們去教會, 這是我認識基督教的開始。

那時有個教會辦的「華南女子文理學院」, 聘請父親去兼課教文史。每逢聖誕節, 學校都會邀請我們一家去過節, 孩子們覺得聖誕很好玩, 又有禮物可拿, 十分開心。父親可能受了外籍老師的影響, 也常帶我們到住家附近的教會做禮拜, 並鼓勵我和二姐世明參加主日學的唱詩班。我從初信到受洗, 大約十一, 二歲。記得那時似乎是聖公會, 用的是點水禮。當時年幼, 並不大瞭解受洗的意義, 只想成了基督徒便要特別乖巧, 不可作壞事。

我初二即將結業, 七七事變爆發, 抗日戰爭隨即開始, 我們一家老小逃難到莆田縣鄉間的羅峰, 那是父親在華南的好友魏芝亭伯伯的家鄉, 最初我們租了一座房子, 由於人口多, 運 去多件家具行李, 一家人還包括曾與鄰近富戶結親的一位表親, 竟成了土匪的目標, 遭到搶劫, 多位親戚只好散居他處, 魏伯伯接了父親姑姑及我們八個孩子到他家住。魏家房邸寬敞舒適, 更有個藏書豐富的大書房, 我雖然因逃難而失學, 但在魏家看了不少書, 許多世界名作, 如「基督山恩仇記」等, 都是在這段時間看的, 也養成了我愛看書的習慣。

环绕着三个女儿, (左起)三女世昭,長女世深和次女世明。

那時父親常回城裡上班, 姑母帶著我們, 在鄉間不能上學, 大家反倒自在, 做完父親指定的功課, 就去爬山玩水。每逢週日, 姑母一定帶我們去附近一所小教堂去做禮拜。我從傳道人處聽到許多聖經故事和基督事蹟, 心中漸受感動, 但是升學考上省立女子高職, 住了校, 兄弟姐妹各分東西, 就沒有什麼機會接觸教會作禮拜了。抗戰時期, 生活艱苦, 我體弱多病, 高中三年, 幾乎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對抗瘧疾, 由於童年受過洗, 自認是基督徒, 病痛危難之際, 常常禱告, 平日也自求謙卑, 行事中規中矩, 除此之外, 幾乎就沒有甚麼信仰生活了。

高中畢業, 戰爭還在進行, 當時家居南平, 父親受聘任當地私立建華初中校長, 為我安插了一份工作, 擔任女生輔導員兼教勞作。你們的爸爸友仁高工也才畢業, 在同校任職教務處組長。校內年齡相近的教職員不少, 多住在學校宿舍, 公餘常在一起, 聊天說笑, 下棋作樂。我與你們的爸爸就是那時認識的。起初我們接觸機會不多, 我見他戴付近視眼鏡, 個子削瘦, 對他並未多注意, 只記得我父親不時對他有好評, 說友仁做事認真, 擔任招生工作很有功勞, 又說他的家祖吳曾祺 (在世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輯)是很受尊重的名仕, 但家道中落, 他卻能以優秀的成績屢得獎學金, 可見稟賦甚佳, 人很聰明, 這些評語使我開始對他心生好感。

然而我們的交往從一開始就生了波折:我有幾個朋友同出同進, 我的好友對他心儀, 還為他手織冬衣, 我也認為他對我的好友有意, 便與他保持距離, 一直到他寫了封長信向我表白, 才知道他對我有愛意, 我們互表衷情, 好友與我因此而生芥蒂, 多年仍然難以化解。

我倆交往初期, 常往南平延福門碼頭, 乘渡船過江郊遊, 很晚才歸家, 父親知悉, 很不高興, 又說, 「友仁身為獨子, 家裡人丁單薄, 聽說他脾氣不好, 性情暴躁, 況且學歷只有高中畢業, 前途未卜, 」希望我與他疏遠, 以免往後受苦。但我倆已交往日深, 父親的勸告是聽不進的。

他向我求婚, 我雖答應 但回說倆人還年輕, 可以繼續升學進修, 打下基礎, 大學畢業後再結婚。在勸友仁升大學時, 我卻沒顧慮到他家中的困難:他的父親吳季同於抗日戰爭初期, 欲逃脫淪為漢奸的命運, 在日軍進駐上海時逃離法院職務, 卻在金華被捕成仁, 當時友仁就學初中, 落得孤兒寡母家徒四壁, 母親等著他高工畢業, 回家謀職奉養。

可能是我從小家道小康, 衣食無憂, 想法太單純了, 竟沒考慮到這層, 友仁不好說出苦衷, 又擔心我被家中長輩許配給有地位的人家, 只好先放下侍奉母親的責任, 答應我必努力準備大學考試。我再三表示自己也要去進修, 定會等他, 保證決不食言。他努力用功, 終於考上了暨南大學數裡系。暨南大學抗戰時設校在福建建陽, 他負笈前往就讀, 一直到大四, 暨南遷回上海, 他也遠行赴滬, 直到完成學業, 取得學士學位。

友仁上大學雖得免學費, 食宿仍需自理, 寡母寄居親戚簷下, 亦需奉養, 這些困難如何克服?我當時被美術專科學院錄取, 已註冊入學, 但顧到他的需要, 決定休學, 找了一份職員的工作, 省下微薄的薪水, 資助我未來婆婆的生活, 並略為補助他在校的開支。

這段日子, 艱苦又甜蜜, 為了共渡美好的未來, 克勤克儉。我們保持魚雁往返, 有時一天數信, 難得見面, 書信中卻能無話不談, 充分表白心跡, 奠立了深摯的感情基礎, 也為往後同甘共苦的生活作了準備。

民國37年是個重要的轉捩點:相戀多年的友仁至愛學成返鄉, 原要籌辦婚事, 他卻肺病轉劇, 突然大吐鮮血, 父親從旁協助, 找到德國醫院的一位醫師, 大夫騎了單車前往他家出診, 帶著新出品的肺結核特效藥, 為他注射, 幾次以後, 果然搶救了他的性命, 依醫囑, 病已痊癒, 不至傳染, 但最好不要作吸粉筆灰的職業, 沒想到他後日還是以教職終其生。

他虛弱的身體這時極需休養, 恰好我的二姐已隨姐夫移居臺灣, 他們表示可在臺為他覓職, 並換個環境療養病體, 於是他決定暫赴臺灣, 父親此時知我立意已決, 便不再阻攔, 且為他買了機票, 以免他受舟車之苦。我則隨後護送他的母親搭船來臺, 助他達成奉養母親的宿願。還允諾了父親, 我與友仁婚後定接父親來我家同住, 終身奉養他老人家。那時以為家鄉不過一水之隔, 回去很容易, 誰料民國38年初家鄉淪陷, 兩地互斷往來竟達40多年。雖然我們避過了被清算鬥爭的命運, 這一拜別老父, 等我們能重返故園, 已人事全非, 實為我人生一大遺憾!

民國38年4月14日, 我們在臺成婚, 一週之後, 老母因腹膜癌病逝, 她老人家一生辛勤持家, 早年失去了三個兒女後, 又喪夫與日軍, 晚年唯一的兒子總算學成就業又成了婚, 竟未能享受到兒孫之福, 讓我們萬分遺憾。

友仁與我在舉目無親的異鄉, 白手起家, 歷盡艱辛, 但也能苦中作樂, 協手建立了甜蜜的小家庭。四個孩子一個個來臨, 教職的收入得養活一家六口, 很為拮据, 唯靠 「勤儉治家」, 「開源節流」, 「腳踏實地」的原則, 點點滴滴的積蓄下來。最初唯一的財產, 儘是一個金條, 往後終於把四個兒女教養成人, 各自成家立業, 是我們多年心血的結晶。